出死入生的平安夜

張伯笠

一九八九年,天安門民運爆發時,我擔任絕食團體和天安門指揮部的副總指揮那時是我第一次思考死亡。如果此刻生命結束,我將去哪里呢?很早我就知道人除了肉體,還有靈魂。我的靈魂會去哪里?我不知道!

裂變与漂

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三日中共發出通緝令,通緝王丹等二十一名學生領袖。記得當時,我正躲在一位老友家中,從中央電視台听到自己被通緝,無助地望向朋友,他卻有意避開我的眼光,我立刻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在大雨滂沱中,我默然离開。分不清自己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拿出記滿電話的小冊子,狠狠地將它撕碎、踩入泥底。此刻,侵襲我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种從未有過的凄涼感覺,因為,我已經失去和一切親友站在一起的權利!

我決心不和任何親友連系,化名王老四,扮成農民,從此和過去的張伯笠徹底告別。兩年之久,不曾叫過自己的姓名,那种痛,是很難描述的。

恩典与我初次相遇

几個月后,我來到中蘇邊境一座村庄。一個農民接待了我。在這個地方,我的生命有了一個新的開始!

這農民是個基督徒老姐妹。起先我很希奇,中國農村怎么會有基督徒?我對基督教并不陌生,讀過圣經,也和人辯論過。耶穌的獻身精神,一直是我衷心欽佩的。耶穌基督受了多大冤枉--被自己所愛的人釘死!在十字架上,竟然還能禱告說:「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自己不曉得。」我知道自己絕對辦不到,每回從被處決的惡夢惊醒,我總是怨恨地說聲:「十八年后,咱又是好漢一條!」然而,面對這位接待我的女基督徒,我不愿意欺騙她。

「你知道我是誰嗎?」第一天我就問她。「你不是張伯簽嗎。」她不識字,伯簽和伯笠相差不遠。「你怎么會知道?」「你不是上電視了!」電視上接連几月,播放我們二十一位所謂學生領袖,在天安門廣場的畫面。不過,我沒被警察認出,竟被她給認出來,我想是神給她的慧眼吧。「那叫通緝令!」我告訴她。「管他什么令,能上電視就不容易啊。」在大陸,十几億人口,能上電視确實不易。

「我躲在你家,你會很危險,你知道嗎?」「知--道--!電視上不是說誰膽敢窩藏,嚴懲不怠嗎,這我也知道。」「你怎么不怕?」我問她。

「是神把你帶來的,我就不能拒絕!即使坐牢,我想也是為主作見證。」她說得很普通,她說:「你讀了那么多大學,應該出來為國家多作貢獻,為什么抓你呢?像我這樣沒有文化的農民,坐牢就坐牢,也不會對國家有什么損失。」我想,這真是一個普通農民,所講最普通的話,但卻是最有愛心的話。后來我了解這就是基督徒不同的地方:我最親密的朋友,在我走的時候沒有攔我;而這個我不認識的基督徒,卻愿意冒死接待我。就這樣,我住進她家。

活水泉源解我干渴

我從不知道人世間能有這樣的情感。她對我非常好,她把家里的雞殺掉,天天為我炖雞湯,因為我的身體十分虛弱。不過,我卻吃得很不平安,總是怀疑她有什么目的,在中國沒人把罪犯當人看。我揣測她肯定有什么事求我,我很害怕欠人太多回報不了。一天,她說:「老四啊,姐姐有事求你。」

當時我心情不是很好,心想:我還沒平反,你就來求我,我能為你做什么呢?「姐姐想讓你給我讀本書。」讀書?這不是什么大問題,咱不就是讀書人嗎!你說吧,讀什么書?她從好几層被子里拿出一本書,那是手抄的約翰福音,還用布包著。原來這里的基督徒,每傳一本圣經,各人可保有七天。這次是約翰福音,下次可能就是羅馬書或哥林多前后書。姐姐不識字,先生和孩子也沒耐心給她讀,但這七天即使只能捧著圣經,她也絕不放棄机會。。

起初,我只是用一种回報的心情開始讀。喝了人雞湯,自然得為人效力。但是,讀完前兩章之后,即使姐姐不在,我還繼續讀。從來沒有這樣地看圣經,我想我后來也沒那樣認真地讀過圣經。那是一种飢渴,你渴了,給你水喝。正如耶穌所說:「人若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我所賜的水,要在他里頭成為泉源,直涌到永生。」還有約翰福音十六章33節:「我將這些事告訴你們,是要叫你們在我里面有平安。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胜了世界。」耶穌基督這段話,讓我心靈非常震動。我想到耶穌死后三天复活的情景,當時甚至异想天開:要是我被槍決了,复活后走在北京街道上

就這樣,我不斷地給她讀圣經,神的話就進入我心里。神的恩典實在很奇妙,如果讓牧師給我講道,我覺得牧師沒我知識高;如果讓大學教授給我講,我也不見得會信。而神卻使用一個最卑微、不識字、沒有文化的人,不是給我講,而是讓我給她讀。讀的是神的「原話」,而不是通過哪個傳道人的口再講出來。感謝主,的話就是這樣有力量。

一九八九年圣誕節,我決定逃往蘇聯。臨走前,姐姐為我禱告。禱告完,她說:「老四,姐告訴你一句話,不論你遇見什么困難,你向我們的神禱告,耶穌基督是垂听禱告的主。」她給我下面條,我一邊吃,她一邊流淚。這一別,不知是死是活,不知什么時候能再見面。

我選了圣誕夜,冒險偷渡國境,因為那天是「平安夜」。黑龍江面非常遼闊,間有几座荒島。渡江是最恐怖的一段,當時气溫約零下三十九度至零下四十度,吐口痰就結冰。然而,因為緊張和疲勞,我卻全身流汗。我走走停停,躲避解放軍和蘇聯了望塔的探照燈搜索。當我爬到蘇聯的時候,約早晨九點多。我深感自由的可貴,沒有失去自由的人,不知道自由有多寶貴。在這里,通輯令對我失效了!就在這時,突然刮起了大風雪,我完全找不到路。到了晚上,我突然聰明起來,心想:何不回去呢,不然會凍死在這里;下次找對地方,我再過來。誰知大雪紛飛下,根本找不到來時路了。我再也走不動,心里明白大概再三四個小時,一定會凍死。極度恐慌之時,我竟看見一個大草堆,赶緊躲進去取暖。但是,身體一停止運動,汗水和衣服立刻凍成冰;還有成群的野狼,在附近出沒。第一次,死亡那樣真實地臨到。

我就要凍死在西伯利亞的荒原里,這是多么悲哀。那一刻,我絕望。突然,我想起姐姐告訴我的話:「老四,你要禱告,耶穌是垂听禱告的主。」這時的我,什么方法、什么聰明都使不上了,我只能禱告,但是我沒有信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禱告,我說:「主啊!」這樣一出口,就哭了,就說不下去。

剎時心中有一股暖流涌出來,體會自己還有呼求的對象,人生有時候會走到你連一根可抓住的稻草都沒有。然而,我有一位主,能顯神跡,能用五餅二魚讓五千人吃飽,能讓瞎子看見,能讓海的風浪平靜下來,難道不能平息這大風雪?

我一開口呼求神,信心立刻從零到了百分之百。我說:「主,我知道我死不了。既然你沒讓我死在天安門,就求你別讓我死在這儿。我求你保守所有天安門逃難的朋友,別陷入我這樣的絕境。然而,我現在心里很平安,因為我找到了你。我找到了道路、真理、生命,藉著你,我可以到天父那里去。我知道就是死了,我會去你那里,盡管這個真理我發現的晚。」死亡的恐懼促使我拼命祈求:「主啊,你救我,如果你救我,我就把自己獻給你做為活祭。」

講完這話,心里大有平安,我听到神對我說:「你死不了,我要你成為多人的祝福。」這之后,我就昏睡過去。

二十几小時后,我被蘇聯農民從草里挖出來,我全身都凍硬了。他們立刻用熱咖啡灌我,記得恢复意識后,我對主說:「主,我感謝你。」望著那大概有一百米寬,兩米高,二十米寬的草堆,我知道是主救了我。他們只要挖偏一點,或挖另一個角落,就不會挖到我。我就這樣信了主。這是神的恩典,是將我尋回。

蘇聯的KGB

我被送到KGB牢房。一進兵營,兩個士兵就用刺刀把我衣服剝開,然后將我放進盛滿雪的浴缸,拼命用雪搓我。后來又用鑷子掐我,我后來才明白他們天天這樣對付我,是在醫治我的凍傷,不然我的腿可能廢了。

為了中蘇友好關系,他們決定送我回中國。翻譯的士兵是個好人,教我給戈巴契夫寫信求救。于是,我提筆寫信給蘇聯總統,寫到一半,心里受責備:我為什么求人不求神呢?神既救了我一次,必會救我第二次。于是,將信撕了。

一九九零年一月份,有一天牢房突然打開,几名士兵進來,把我眼睛蒙上,架上卡車。約莫六小時車程,我們來到原來躲藏的那個草堆。四五十名士兵手持沖鋒槍散開,一位上校拿著紅外線望眼鏡要我看,那時大約下午五點多鐘,天都暗了。他要我記住:東邊有個解放軍團,离我約八里路;西邊是解放軍中隊,离我有五里路;只要朝著中間走,就不會走進軍營去。

接著他對我說,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因為蘇聯不想得罪中國,也不想得罪關心民運人士的西方國家,因此決定讓我自己走,自生自滅。他說:你既信神,就求他保守你吧。

感謝主,真是垂听我的禱告。

現代魯賓遜

走了兩天兩夜,才找到一戶人家、喝了第一口水。為了不給別人帶來牽連,我躲到深山里住。最長有三個月之久,不見一個人,因為大風雪把路都封死了。

在山里兩年,最難捱的就是孤獨。沒有人和你說話,沒有人听你講話,那滋味真難受。記得我向神禱告:求主別讓我失去說話的能力。我真是害怕,自己會得失語症。因此,每次向神禱告,我就出聲音;此外,也大聲唱詩歌,森林就是我的听眾。

然而,這卻也是我和神最親近的日子。當一個人這樣孤單的時候,他才會緊緊抓住耶和華,仰望耶和華。而神也每每藉著所創造的大自然,向我顯明自己。在這樣孤單的時刻,我時常有蒙恩的感覺,我深信這一段日子對我大有助益。有時我會打些魚和野獸,冒險拿到鎮上賣。換了錢,就買日常必需的鹽巴和火柴,多余的錢存起來,准備寄給我的妻子。有一天,我買了兩根油條。在大陸油條都是用報紙包的,我在一張「中國法制日報」离婚廣告欄里,竟看到一則和我相關的消息:「張伯笠,你的妻子李雁提出离婚訴訟,限你三個月之內到法庭,否則缺席宣判,一切后果自行負責。」

我非常難過,頓時喪失了再往下走的力气。妻子和女儿是逃亡中極大的精神支柱,不論多少艱難,我都忍下來、活下來了,因為我有個盼望,不能讓年輕的妻子有一天失去丈夫,不能讓只有十五個月大的女儿,長大沒有爸爸。回想在天安門的血泊中,妻子信誓旦旦,說絕對會等我回來。誰料在我忍受這么多苦難之后,等待我的竟然是一紙通告,用報紙對我進行离婚通緝令。我的妻子怎能這樣絕情呢?我心里生出一股怨恨。

破碎与交托

我連禱告的力量都喪失了。我對主說:「主啊,這就是你對我的破碎么?你連一點我自己的東西都不留給我嗎?」但對主我不敢怨,我對有敬畏之心,我求指教我。

回到山上,望著滿天星斗,我不知道此刻妻子在哪顆星星底下,她在想什么?我的孩子在哪里?我年邁的父母禁得起這樣的打擊嗎?在禱告中,神給了我引導:愛是需要饒恕的,愛是不計較人的惡。主說如果你愛她,你就該知道怎么做。于是,我給妻子寫了封信,我感謝她過去所帶給我的一切幸福,讓我有一個丈夫和父親的名份。也感謝她兩年來對孩子的照顧。而我只有一樣祈求,請她把孩子帶大,孩子已經不能和父親一起,她不能再和母親分開。

然而,最殘酷的是,當我決定逃离中國,朋友告訴我,我的妻子為了再嫁,把孩子送人了。我為我的孩子哭泣,哭她有這樣忍心离她而去的父親和母親,她是多么可伶。流著淚,我將女儿交在主的手中。人世間的父母何等不可靠,只有主最可靠,耶穌基督所賜的才是真正的平安,我求神保守女儿平安長大。

逃出中國

用了兩個月時間,我偷渡到香港。之后,我到了美國。從王老四又變成張伯笠,人生發生巨大的變化。第一個星期,我到美國國會作證;布希總統稱贊我是世上最勇敢的人;然后又到聯合國大會發言。不論在美國還是法國,成天有記者采訪我。我整個人都飄了起來,發現世界有這么多好東西。

那一年八月份,我到日內瓦參加聯合國大會,暈倒在會場。回到美國,住進普林斯頓醫院,經過一星期的診察,醫生宣判我得了末期肝癌。這是我人生第二次面對死亡。

起先,我還和神辯解。主,你豈不知道讀普林斯頓大學,是我從小的夢想嗎?主,你得讓我安頓下來,我才好服事你啊?我和主不斷摔跤,最后,我屈服了。我知道神在意的就是我服事,履行我對的諾言。然而,我也知道多少基督徒生病,死了,神并不醫治一切疾病。這時我赶緊給教會打電話,請牧師來為我施洗。

教會弟兄姐妹就在病床前帶我作了決志禱告。那天,我給媽媽打了電話。這是兩年來,第一次和媽媽講話。我和媽媽說,我信了主,請求她一定要信主,將來才能見面。媽媽听不懂,因為她不知道我病了,快死。我一急,就哭了。媽媽連忙叫我別哭,說她一定會信,會看我寄給她的圣經。四年后的一天夜里,媽媽打來電話,她說:「伯笠,我信主了」那天我在森林里走,不斷地流淚,我作了這樣的禱告:「天父,這是你的恩典,我多么感謝你。讓我向媽媽傳福音,領她歸主。求主保守我的家人每天和你親近,帶領還沒有信的家人,讓他們都能打開自己的心,歸向你。」一九九五年,母親信主受洗。如今,我的女儿也信了主。這是我人生最大的喜樂。

出死入生重新出發

一九九二年三月,我來台灣醫病。在退輔會許歷農將軍協助下,我住進榮總。醫生為我預備「六四」病房,給我最好的待遇。第七天,醫生、主任和院長全來到病房,對我進行宣判:要我別害怕,也別欣喜。他們說我根本不是肝癌,是腎臟病。

我欣喜若狂,我知道:神應允了我的禱告。是神醫治了我。

那天,我向神兌現我在雪地的承諾:我若活過今天,我要全部為主所用在榮總兩個月后,我出院了。兩年后,我辭去在普林斯頓大學中國學社的工作和中國之春主編的職務,正式奉獻自己給神。我一邊讀神學,一邊向大陸來的留學生和新移民傳福音。

我時常想念救我的姐姐,有一天再見面,我要和她分享這一切奇异恩典。告訴她神怎樣使用她,不只帶領我成為基督徒,更成了傳道人。像保羅勸勉提摩太,我也當「凡事謹慎,忍受苦難,作傳道的工夫,盡我的職份。」到我离世的時候,

愿我也能如保羅說道:「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提后四7)